他就坐在那只破旧的大沙发上,身边有四只大猫和三只小猫跑来跑去。关着门的后院里,不时听见狗的吠声,从它的叫声中,听出那是一只很大的狗。
像已过了一世纪,时间在流动,而老人却永远保持了这种姿态。在这种平常中由此心灵的寂静所引出的一种朴素让人感动。
老人的胡须像南国榕树的根,虬劲而苍茫。坐在那奇异地显示出一种纯净,那是自然的本性,是灵魂坦白的一种明亮。在尘世纷扰中,在复杂事物中创造出一种温柔而敦厚的单纯。
这就是他,李士延先生。
生命使人清新、淡远。
最初见到李士延先生时,他正拄着拐杖伫立在他那残败荒凉的小院里。已是深冬季节,风将他的头发和胡须交缠在一起,像乱蓬蓬的一丛荒草。荒草掩映下的是一双炯炯如火、如星的眼晴。那里,有一种峭拔、傲岸的气韵在流动。他看着院外一片青青的菜地。那真是冬日里少见的一片生机。这就是他吗?那个被罗尔纯先生誉为“艺术强人”的李士延?夕阳下拖着一条疲惫的影子,他是怎样从那遥远的艰难路上走来的呢?
一
岁月的河,是从江苏宿迁那个小城开始流动的。
他不记得父亲的清晰模样。尽管父亲的阴影国民党九十七军中将参谋长,遮住了他一生最灿烂辉煌的日子。儿时,他无忧无虑,学校频繁迁徙,日寇进攻的枪炮声,都没有影响他的日子。有一学期他骑坏了三辆单车,以此却教会了全班同学骑单车,欢笑声中,他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一生将有那样多的磨难。
1947年,他考入了苏州美专,受教于颜文梁大师的门下。
当时,国内政治形势复杂,而他却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沉浸在艺术的氛围。颜文梁大师对艺术孜孜以求、为人忠厚耿直的品性,深深地感染了他。他立志终生追求艺术的最高境界,所以,父亲要他去台湾,他却拒绝了。
他以为一切都很简单,生活、艺术、明白得很,复杂的只是毕加索的思维,梵高的色彩,然而,生活不是简单的,特别是那时的政治生活,特殊的出身、特殊的性格,使他个人的失误加上历史的失误,最终导致了他一生的悲剧:从1957年开始,他先后蹲了十七年的监狱。这是一场长长的恶梦。1980年出狱时,他已五十五岁了。但他没有追究过去的一切,呼吸着自由的空气,看着周围似曾相识的景物,他愉快的心又活跃起来:“什么都没有了,可我还能画画。”
是的。当年没去台湾留在大陆,就是为了画画;十七年监狱生活,之所以没有死去,就是因为不能舍去画画,如今,他要好好利用自由的大脑,自由的双手,画一生所孜孜以求的东西。可是,他哪里想到,他一生的劫难并没有到头呢。
那是十月的一天中午,沉浸于自由和艺术心境的李士延,在横穿热闹的准海路时,被一辆无证驾驶的汽车撞倒,汽车轮子无情地从他的右小腿上压过。
接下来的事他都不大记得清了。他先后四次截肢。。。他不知该怎样评价那所大医院的技术,十七年都丢弃了,一条腿也算不了什么吧!李土延宽慰着自己:“我还有手,还能画画。”
两年以后李士延有幸拜见了我国著名的断肢再植专家陈中伟教授,陈教授拿着当年李士延骨折后拍的片子气愤地拍案而起,“胡闹,为什么不能保住他的腿…”
含辛茹苦,无怨无悔。对艺术的追求是这样,对生活的灾难也是这样。李士延将所有不幸都完整地吞咽下去了。
一年半以后,李士延坐一辆手摇车出院了。他的身体比几年前可要差多了,在监狱时,他可以背一百余斤的重物,可是现在他只剩下一身骨头了,一阵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。
二
在朋友的帮助下,他在郊区租了两间老房子,连带一座残败的小院。屋的当中,铺开了一张硕大画案,养了狗,养了猫,家就算成立了。他开始了他另一种人生。
他的白天,是属于朋友们的,遇到投机的,他谈论人生,谈论艺术,忘了时间,忘了忧愁。他的晚上却是属于艺术的,艺术像个幽灵纠缠着他,他全身心都沉浸在那不着边际的艺海里,去悟出那令人头脑发胀的一些意念、境界。这使他坐卧不安、热血沸腾、痛苦不堪!一夜到底画了多少张画?他不知道,他总觉得抓不住那个让他永不安宁的东西。那是一只精灵,如果不抓住它,他的灵魂永远不会安息。
彻夜无眠使他两眼凹陷、颧骨突出,画画时,他不思饮食,他真正超脱了红尘,只让自己的思想驰骋在艺术的海洋里,但人终究是人,由于缺乏营养,他常常昏倒在画案旁。
在中国美术的最高殿堂里,1986年他的第一次画展默默地迎来了宋任穷、朱学范、吴作人、华君武、文怀沙、沈鹏、罗尔纯等中央领导人和蜚声国内外的大画家们。
华君武看完画走上前来,深切地说:“未经过那段历程,你的画不会有今天这种面貌的…”
罗尔纯看完了全部的画,画告诉了他一切,他挥笔写下了“艺术强人”四个大字。
李士延的画,是从灵魂和血管里淌出来的。《生命之源》山石峭拔,万古不变的峰峦下一湍激流,展示了人类生命的悠久和强悍.《牛》卧如山峦,是黄士地上终年操作的父亲的脊梁,睁着一双富有人情的大眼晴,透露出希望、奋争、力量和命运的较量:每一幅画都是一个不安份的灵魂在血与火的束缚中挣扎。
台湾著名画家刘国松先生激情难抑,奋笔写下:“石破天惊。”
蜚声文坛的文怀沙教授也赐墨写道:“敢于向命运搏斗的画家,宜乎凌驾于扬州八怪!”
此后,《人民日报》、《光明日报》、香港《文汇报》以及中央电视台等十多家报纸、电视、电台相继介绍了他的画展和他的生活道路,画展结束后,一向遴选极严的中国美术馆决定收藏他的六幅作品。
他的好友苏辛洁在他的画展前言中这样写到“谚云:‘维扬八怪,彭城一夔’。斯言似有过誉。然亦几相轩轾。夔公早年就学苏州美专,专攻袖画,嗣事国画。其作品无不写意抒情,方圆为用,阴阳互见,形象莫定。
公酒酣际,若痴若狂,边痴边啸,泼墨纸绢,遂见造化。且尝自语:‘无法有法,法法我法;法无是处,是处非法。’
公,可谓勤奋一生,坎坷一世;历尽白眼终脱颖囊!嗟呼!‘天意怜芳草,人间重晚情’,其夔公之谓也欤!”
这段话极其准确地概括了李土延先生的一生。
三
离第一次李士延举办的画展,一晃已是十年了。如今,李士延的画你是无法用哪一派、哪一家来界定的。他是用他自己的生活、生命本身,来提醒了我们这样一个重要事实:艺术被限制在一幅画或一个雕塑中是一种狭隘。他把艺术放大为做人,放大为人生,在他这里,艺术不再只是让我们能够画出张美丽的画的技巧了,艺术却可以成为让我们活得潇洒,活得不苟从,活得充满创意的生存状态。只有懂得了李士延我们才会认识什么是自在自为的生命的真实。
他没有固定的收入,但又绝不被某一财团所“豢养”。值得庆幸的是他有支持他画画的好朋友。有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后,他就切断了与世俗的所有联系。
他这样做不是矫情,却是为了保持自已纯粹的自由。自由对于他来说是何等的重要!十七年的监狱生活让他大彻大悟。而现在值得说明的是:他要的自由不是被我们说烂了的,给自己放纵行为护短的借口。他要的自由主要是关于心的一心灵的完全自由。我们甚至可以说,获得这种自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,却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:这需要一个人能在任何情况下无懈可击地把握自己,不受诱惑,让心超越在一切名声、金钱地位的吸引力上,这一些对我们平常人说来没有一件是放得下的,但他做到了。正因为他做到了,因此,他在艺术上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成为这样一种心灵超越的折射。于是,李士延的绘画艺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已凌驾于美学家们津津乐道的风格形式之上。
他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态,他不让自己的心滞留在任何人与事上,他不即不离,无滞无碍,活得像行云流水那么自如舒展。
首先,李士延避免一切对生命可能构成束缚的东西,其中包括了对我们平常人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:职业、地位、财富和家。
他是一个圆融无碍的人,来什么他就接受什么,从来不会给人难堪。关键在于,他被注意,还是不被注意,这样一些来自外界的因素一丝一毫都不能改变他。
荣誉对于今日的李士延来说,不是一个要面对的问题。生活倒是因城市的发展向外延伸,使得他那间处在郊野的老屋破院,变成了一套四居室。然而生活照旧在那种格局中过着。不同的只是白天来的人多了,有过去的朋友,有朋友的朋友,还有些不认识的新朋友。凡来者,他都认为是朋友。朋友中更多的是来要画的,要画不是自己欣赏,而是去送人,所谓借花献佛。
李士延看得很清楚。但只要要画,他都给,不管是为了什么,反正有一点喜欢吧。他不停手的画,有的人胃口很大,一开口就要二十幅。于是他离不开画案了。
他就这样一日复一日地生活着,没有其它的企求,只有画画:不画于什么呢?他老实厚道,和他笔下的牛一样。
据人说,在画家的故乡徐州有人收藏他的画,比画家本人的还要多还要好。我以为这是真的,只要索要,他就画,就给。李士延知道,那些索画者不是欣赏者,他们是等画家死后,以他的画换取更多的金钱。
这是可等悲哀的事!李士延先生啊。
他知道这些,他不去想这些。活着,而且能画画,对于他就是莫大的幸福。他说,只要活着,就要画画:他要画好多的国画,还要画油画。
他还要给好些识他与不识他的人画。
先生其实是透彻地明白。只有如此地透彻,才能如此地大悲大悯。莫不是先生的尊严和自由,就是从这一幅一幅画中才真正地流露出来?
风一样舒展的心境,造就了先生笔下画的灵性,仿佛在三里五里之外,我们都感到那扑面而来的超凡脱俗的气息。
我们向他告辞了。他站在院中为我们送行。暮色深重,远处的黛色的山峦开始模糊不清。
(唐冬梅 唐冬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