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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建忠:关于李白《静夜思》的五个疑问

苏六朋绘李白醉酒图

  李白《静夜思》是一首家喻户晓、人人诵读的著名诗篇,一直入选各种儿童古诗读本、小学语文教材,目前依然入选统编本《小学语文》一年级下册,原文如下: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

  押下平七阳韵,床、光、霜、乡,四字同韵,重复两个“月”,音响密集而不假雕饰,朗朗上口而流畅自然,历来好评如潮。后人认为,典出梁代简文帝《玄圃纳凉》“夜月似秋霜”,李白继承了“以霜拟月”的灵感,创作了这首辉耀千古的著名诗篇。20世纪80年代,美国将各种语言的诗统一翻译成英语然后评比,此诗获第一;2015年联合国将此诗制成邮票,载誉全球。

  令人惊讶的是,这么一首流布久远、简单易学的诗,自古以来就有很多疑问、很多故事,而且从未中断。

  第一个疑问:“疑”是“怀疑”还是“好像”?

  最近一位小学语文老师向我请教,“疑”是“怀疑”,还是“好像”,我觉得没有问题,都对:既是“怀疑”,又是“好像”。但这位老师很不满意,大意是你也是一位古代文学专家,怎么没有判断力?原来,他要我作“非此即彼”的评价,我觉得很奇怪,一了解,还真的事出有因:某区最近一年级统考,考到“疑”字,标准答案是“好像”,其他都是错的,包括“怀疑”“类似”。这种标准化考试用到古代诗词、古代散文的字词诠释上,一定会显得尴尬无奈或者苍白无力。于是,我解释,怀疑、好像都对,怀疑是本义,类似、好像是引申义,所以很多读本直接注为“好像”,但不意味“怀疑”是错的。应该说,我的回答,他是不满意的,不能满足应试的要求。于是,我就发挥大学教师的长项,告诉他,“疑是”是李白乃至于唐宋诗人相对固定的表现习惯,或者说是习惯句式,比如:疑是银河落九天(李白),疑是天边十二峰(李白),疑是林花昨夜开(宋之问),疑是湖中别有天(欧阳修)……其实还有很多,他示意我,懂了,不要举了。

  第二个疑问:这首诗体裁,是“古诗”还是“绝句”?

  从统编本《小学语文》(一下)课文来看,没有标明“文体”“体裁”,一般人解为“古诗”“古风”,因为在字句上,不合格律:

  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/平平平仄平,平仄仄仄平。仄平仄平仄,平平平仄平。

  规范的平仄格式是:平平仄仄平,仄仄仄平平。仄仄平平仄,平平仄仄平。

  第一句“明”、第二句“疑”、第四句“思”,皆为平声,而此处应仄,可用“一三五不论”释之。但第二句“上”,仄声,此字应为平声,出律;第三句“头”,平声,此字应该仄声,出律。所以作为古诗、古风解读,是对的。而且在小学语文诗词教学中,可以不要涉及体裁,只要说明“李白”写的或者“古诗”即可。

  但问题依然存在,因为有一个影响深远的读本—蘅塘退士《唐诗三百首》,注明是“五言绝句”,所以任课老师、学生、家长常常会提出疑问。其实,这个问题是可以解释的。复旦大学王运熙先生曾指出李白《静夜思》“属乐府中的‘新乐府辞’,见于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;本书把它列入一般五绝而不入五绝乐府,属体例之误”(王运熙《关于〈唐诗三百首〉》)。

  于是,我们可以对《静夜思》的体裁问题做出圆通解释:1.乐府;2.古诗、古风;3.五绝(齐梁体格),从不同角度来说,都是可以的,不能拘泥于“非此即彼”的思维模式。一篇著名作品,在传播、接受过程中会呈现出多元化的倾向,也会留下不同阶段的解读痕迹。

  在小学语文教学中,与李白《静夜思》相类的体裁问题,还有孟浩然《春晓》(一下):

  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。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。/平平仄仄仄,仄仄平平仄。仄平平仄平,平仄平平仄。

  此诗押仄声韵,平水韵上声十七筱,一般称五古、古诗,因为近体格律诗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押平声韵。但蘅塘退士《唐诗三百首》依然列入五绝。第二首是贾岛《寻隐者不遇》(一下):

  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/平仄仄平仄,平平仄仄仄。仄仄仄平平,平平仄平仄。

  一般认为是五古,押仄声韵,平水韵上声六语;但蘅塘退士《唐诗三百首》依然列入五绝。所以在小学语文(一下)诗词教学拓展、延伸阅读指导时,可以将《静夜思》《春晓》《寻隐者不遇》三首作为一组分析,指出蘅塘退士《唐诗三百首》分类的特点与原因。

  第三个疑问:是“床前明月光”,还是“床前看月光”?

  具体考证虽然比较复杂,但仍然可以简要揭示传播演变过程:宋刊本《李太白文集》、宋人郭茂倩编《乐府诗集》、洪迈编《万首唐人绝句》、元代萧士《分类补注李太白集》,均作“床前看月光”。发生变化应在明代,尽管元代范《木天禁语》首次出现“床前明月光”,但范《木天禁语》未见元刻本,常见者为明胡氏文会堂刻格致丛书本。李攀龙《唐诗删》(明万历初汪时元刻本)中的《静夜思》与宋本同,而坊间署名李攀龙的《唐诗选》卷六则变成“床前明月光”。而且李攀龙在世时尚无《唐诗选》行世。他去世后,坊间书商对其《唐诗删》进行再删改后取名《唐诗选》,仍署李攀龙之名刊行。

  而王士《唐人万首绝句选》、沈德潜《唐诗别裁》、乾隆御定《唐宋诗醇》中,则为“床前明月光”。而蘅塘退士《唐诗三百首》,凡“乐府”均依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,凡“绝句”则依王士《唐人万首绝句选》,形成原文为: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其后的各种李诗选本及唐诗选本,字句大都从《唐诗三百首》。于是就出现了我们今天入选小学语文教材的版本。

  再从诗句本身来考虑,“看”是动作领起,“看月光”是动宾结构;“明月光”是名词并列结构,意象丰盈,意境深远,更富有詩意。考李白诗歌写到“月光”的只有三处,另外两处是:唯愿当歌对酒时,月光长照金樽里。( 《把酒问月》)月光欲到长门殿,别作深宫一段愁。(《长门怨二首》)

  而李白诗写“明月”的,频率甚高,但以“明月”为谓语,前接动词为“看”的,只有一处:我在巴东三峡时,西看明月忆峨眉。(《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》)“看明月”,与“西看明月”,不仅位置不同,意义意境也不同。其余以“明月”为谓语相配,则不胜枚举:

  耐可乘明月,看花上酒船。(《秋浦歌》)

  夫君弄明月,灭景清淮里。(《寄弄月溪吴山人》)

  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。(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,遥有此寄》)

  俱怀逸兴壮思飞,欲上青天揽明月。(《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》)

  至于一首诗中“明月”两见,《静夜思》也不是孤例,比如,“晓吹员管随落花,夜捣戎衣向明月。明月高高刻漏长,真珠帘箔掩兰堂”(李白《捣衣篇》)。

  据上可知,“明月光”最终替代“看月光”,一是后人在传播过程中根据李白的表达习惯而改;二是“看月光”过于呆板拘泥,朗读时还有点拗口,而“明月光”流畅浅显,更适合儿童诵读,具有儿歌特色;三是蘅塘退士《唐诗三百首》作为唐诗传承经典的重大影响。

  第四个疑问:是“举头望明月”,还是“举头望山月”?

  宋刊本《李太白文集》、宋人郭茂倩编《乐府诗集》、洪迈编《万首唐人绝句》、元代萧士《分类补注李太白集》,均作“举头望山月”。而明代高《唐诗品汇》卷三九所录第三句已为“举头望明月”;李攀龙《唐诗删》中的《静夜思》与宋本同,而坊间署名李攀龙的《唐诗选》卷六则为“举头望明月”。到了清代,在《全唐诗》及王琦辑注《李太白文集》中,依然保留了“举头望山月”,而蘅塘退士《唐诗三百首》则直接改为“举头望明月”。

  根据李白诗歌的写作习惯,“山月”是李白青少年时代难以忘怀的特殊印记,在诗歌中出现频率很高,应该是诗歌原貌,如:

  峨眉山月半轮秋,影入平羌江水流。(《峨眉山月歌》)

  中夜卧山月,拂衣逃人群。(《赠僧崖公》)

  时来引山月,纵酒酣清晖。(《赠秋浦柳少府》)

  ……

  那么,“望山月”明明有生活基础,又有版本依据,为什么人们还是选择“望明月”呢?一是“山月”有李白青少年时代的特殊个人印记,在传播、诵读过程中有明显的地域局限性,不利于全国各地接受,而“明月”显然更具普遍性,所以从“山月”到“明月”,正是个性与共性的关系、特殊性与普遍性的关系;二是李白出蜀之后一直客居在外,后来使用“明月”的频率大大超过“山月”,自然完成从“山月”到“明月”的过渡;三是儿童阅读过程中的调整,“山月”在很大范围内需要解释描述,而“明月”则妇孺皆知无需解释,于是人们在朗读流畅、易懂易学的儿童传播、接受过程中,选择了“明月”。

  第五个疑问:是“床前明月光”,还是“床头明月光”?

  清代石涛《唐人诗意图册》原诗为:床头看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

  关于“床头”“床前”的异文,在版本流传上没有任何依据,只是源于“床前明月光”诗意的理解而出现的一种解读方式,有一种拘泥于生活现场感的解读:高远处的月光是不能直接照到床前的,床前怎么可能有月光飘洒?于是就做了两种篡改性解读,一是以“床”通“窗”,床前,就是“窗前”,这下就看到高远处的月亮了!二是将“床前”径改为“床头”,于是就看到窗外的月亮了。这是比较呆板的傻子解读法,因为李白明明说看到的是“明月光”,而不是指看到高空的“月亮”,而且这样解读破坏了诗歌的完美意境,变成了庸俗的现场还原。对此,我们只有一种说法可以接受,《静夜思》具有不朽的创造魅力,在诵读传播接受过程中,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变换部分字词,也丝毫不影响其美学价值与多元解读。

  总之,接受美学、传播学认为:一首诗的创作,诗人仅仅完成一半;读者在接受中通过意象触发联想体悟,感受诗歌的意境、情感、思想,才算完成了作品的创造。历代读者在阅读、传播过程中,对作品会作出自己的、逐渐为大部分人所接受的改塑,形成大众传播的效应与结果。蘅塘退士《唐诗三百首》的调整、修改,则代表了大众传播的选择与认同,我们今天没有必要去回溯源头或者还原原型。诗歌不是学术论文,不是科学实验,也不是生活再现,而是艺术提炼,人生体验,情感流动,寄寓感慨:从个别到普遍,形成类型化的情感。

  何人疑是地上霜?是李白,也是无数个读者,是你是我是他,是所有思乡的人,是一代代眷恋故土、思念故乡的情感累积。李白《客中作》问:不知何处是他乡?苏轼作答:此心安处是吾鄉。

  记得好多年前,《读书》杂志有一篇文章说,中国的老师为什么好当,因为学生不读书。如今,教师垄断知识的历史已经完全被打破,学生及家长可以查阅到更多的学习资源,就对诗词教学提出了新的挑战:如何组织孩子来讨论探究?如何引导孩子理解这些异文歧义的来龙去脉?新一代教师的引领、领跑的力量何在?(原载《古典文学知识》2023年2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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